
苏幕遮新解(组诗)
\n文/张远伦
\n
苏幕遮:一个盒子
\n
骨头烧了,便成了轻量的箜篌声
\n苦行者告诉我
\n你没有灵魂,但你可以向
\n苏幕遮借一点
\n无需太重,排箫或者拨浪鼓的余音
\n消失之时那一缕
\n就够了,就能把自己
\n留在龟兹,和亚欧大陆的内心
\n盒子像饭碗一样小小的
\n生和死都不占空间
\n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都
\n不占内存。西北风大
\n但是那是骨灰的语言
\n飘起来或者撒开去
\n说雪说红尘,说我的未来三千年
\n
苏幕遮:舞蹈以壁画的形式活着
\n
舞蹈以壁画的形式活着
\n就像
\n我的死亡以我的活着
\n而活着
\n而人应该有多少个前世呢
\n无穷而约等于
\n整个宇宙
\n宋朝的温婉词牌
\n是我前世中的一个
\n而龟兹古乐
\n是我前世中的原生
\n我便停留在唐朝了
\n寂静中璎珞在低语
\n玉石剔除的粉尘和微风
\n与我极为相似
\n无需我来加重美
\n和加重孤独
\n只需要贴在它温润的反光处
\n就会成为焦点
\n就会有口吻
\n和身段,向未来的二十一世纪
\n发出邀请函:孩子
\n请你在大风的子宫中
\n哭唱着苏幕遮,诞生
\n
苏幕遮:命名新解
\n
有人说苏幕遮的意思
\n是披在肩上的头巾
\n汉语音译附加了它想象的动静
\n一幕天光,遮住
\n人间绝色。而“苏”犹
\n流苏,是舞动的灵物
\n这些多出来的曲解
\n让我耽溺了上千年
\n语言符号学就足够要命了
\n再有意义之外的意义
\n便是用美将我埋葬
\n音乐是发祥地,适宜在此
\n冥想良久,不用声音
\n静穆是个大容器
\n装得下所有舞姿和无尽苍茫
\n作为乐盲的我也无需
\n再对大幕的关闭和古国的消失
\n而引颈长歌了
\n残缺的画幅,便是我的
\n脑遗失,让它破壁而去
\n让我的灵肉,永远不再完整
\n
苏幕遮:假面舞
\n
舞者的真容是假的
\n戴上面巾才是真的
\n哲学家苦寻
\n的真相
\n早已让龟兹古乐舞
\n呈现出来了
\n这让我感到沮丧
\n和无所用
\n眼前,我的笑容是假的
\n而真的大悲
\n不敢说出
\n内心独白最辽阔
\n你们却无法听见了
\n无法看见了
\n世界上只有两个人
\n被龟兹掩埋的我
\n和被天山救赎的我
\n
苏幕遮:伎乐图之蓝
\n
蓝是补充
\n就像天空是我的补充
\n蓝围绕着乐师
\n就像不存在的外力
\n困住我
\n而蓝终究是残片
\n就像我从来没有真正
\n获得过永恒
\n我几乎不认识她们手里
\n的乐器是什么
\n我在自己的通感里
\n苦寻二十三弦
\n彷佛就要耗尽整条库车河
\n雪化了是蓝
\n我化了
\n是蓝的未尽之意
\n
苏幕遮:21人乐舞团
\n
天选的还是人选的
\n不重要
\n这21人,中了
\n不朽,原来是艺术的后缀词
\n被颜料选中
\n还是被丝弦选中
\n也不重要
\n这21人,中了
\n传世,原来是伴随着死亡
\n盒子的面子
\n是无所用心的颜料而已
\n而当面子剥落
\n露出底子来
\n便是盛大的舞会
\n和龟兹古国乞寒戏的当代重演
\n21人,是人描绘的人
\n是佛请去的人
\n当然,也是一个化成灰的人
\n带着的一群变成神的人
\n
苏幕遮:彩绘
\n
中亚的黄昏是我一个人的黄昏
\n我一点都不想与人分享
\n我自私得
\n像是龟兹国那名手持木质舍利盒的画师
\n将黄昏幽禁在
\n一场祈福的苏幕遮里
\n我的面容
\n是黄昏的同色系
\n歌舞伎的面容
\n则是黄昏本身
\n我无法把她们从十四个世纪的沉浸中
\n唤醒和召回
\n画笔下的线条必然有一条
\n是我一生的歧路
\n我正行走其上
\n有些起伏,有些动荡
\n那日落霞满天
\n有个造物主正在完成我
\n
苏幕遮:真相,或者实录
\n
面对库车河,我发现现代性
\n和音视频
\n都无法接近永远
\n和真相
\n
诗歌参与我的一生,也没能
\n把云梯递给我
\n让我像伎乐师那样
\n飞于天穹位置
\n
神的出现和鬼的消失
\n都是苏幕遮的鼓乐和弦乐
\n造成的
\n我作为配角,在龟兹
\n只活了一瞬
\n
动态是静止构成的
\n我模仿的舞姿慢慢凝固
\n成为颜料的表达对象
\n而音符太旧
\n放缓心跳,刚刚来得及
\n
苏幕遮:关联性
\n
一场大唐的乐舞
\n和一首我的小诗
\n必然有联系
\n让音符通过漫长的时间
\n找到我的词语
\n
一块石头走着走着就碎成黄沙了
\n悲伤干涸
\n便是西出阳关后的荒漠
\n我的故人在龟兹
\n跳胡舞,说梵语
\n为我翻译最大的那场雪
\n
我喜静,身体居住在
\n我的遗址上
\n很多个朝代回不来
\n今日我在苏幕遮里
\n用一盏三彩灯
\n照亮我东归那一千年
\n
苏幕遮:乞雪辞
\n
我的一生就是一个乞丐
\n苏幕遮的乐舞师是一群乞丐
\n
他们乞求天山突降大雪
\n我乞求大雪之下,我不再是完人
\n
白昼是雪做的,我乞求夜晚也是
\n河流是雪做的,我乞求血液也是
\n
我乞求荒原无声而大美
\n大雪来了就不会离开
\n
我乞求天山不再雪崩
\n雪崩的是我寂静到死的内心
\n
节奏是掌控者,我乞求它也掌控我的混乱
\n大雪是清洗者,我乞求它也清洗我的污名
\n
舞姿之后就差一个跪姿了
\n我乞求热爱和信仰能够领走
\n
死亡之后就差再一次诞生了
\n我乞求大雪之后塔里木河也活过来
\n
无名的人们啊,我乞求你们
\n看到乞丐的时候,把一朵雪花塞进他的手心
\n

(原文刊发于《民族文学》2025年第9期)
\n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n